毛尖談電影的青春記憶:張學友是一個被低估的演員
毛尖談電影的青春記憶:張學友是一個被低估的演員2019-03-14 19:44:02 新京報 記者:沈河西
「因為電影,我至今還在青春期裡跋涉。」在3月9日的新書《夜短夢長》分享會上,作家、影評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毛尖說。
80年代末,趕上文化熱、哲學熱、現代主義熱,毛尖像打雞血一樣看了一堆看不懂的電影。1997年,她到香港科技大學讀博士,沒好好顧上學自己的專業,披星戴月地把資料館的經典電影看了個遍,還自修了一個電影專業的本科加碩士課程。博士畢業那天,毛尖和音像資料館的老師告別,那個紮著一根小辮子的老師很動情地對她說,你是我們這個館接待最多次數的人。後來,毛尖很傲嬌地回想自己這種看電影寫電影的方式,跟新浪潮時候那批人還挺像的。特呂弗不就這樣嗎?
2000年,毛尖回到上海,她周圍許多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師友們紛紛轉向當時方興未艾的文化研究,學術氛圍的左派也影響了她的美學趣味。有一兩年,她只看國產電影,把1949年後的中國電影複習了一遍。毛尖發現,新中國電影的風景抒情能力太強大了。
「我最喜歡的一部是《柳堡的故事》,王蘋導演的,副班長和二妹子好上了,不用接吻,不用擁抱,鏡頭表現一下風車轉,河水流淌,你就知道他們心心相印了,整個世界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從美國好萊塢到歐洲電影,再轉到社會主義時期的電影,又重回好萊塢,這構成了毛尖三十年的觀影軌跡。過程中,她也看了大量電視劇。當然,毛尖看過的爛片爛劇也不計其數。花了那麼多時間看爛劇,她安慰自己:看過的爛片也不會全部破爛掉吧,還是有一些東西留下來會結出奇怪的果子。
看過那麼多電影,有時毛尖會想起伯格曼的一句話,「我一直到58歲才走出青春期。」伯格曼認為自己的青春期是「一個漫長又災難的青春期」。而對毛尖來說,因為電影,她至今都在青春期裡跋涉。
張學友的表演被低估
王家衛給電影締造青春PH值
有許多電影因為色情、暴力等原因成為禁忌電影,如大島渚、帕索里尼等。在毛尖看來,這些年她看的很多禁忌電影都沒有帕索里尼的《索多瑪120天》走得遠。
受小津安二郎的影響,毛尖的美學趣味漸趨「封建主義」,她認為電影禁忌不一定是壞事情,而且很多時候禁忌還催生了電影語法。「比如劉別謙筆法。不讓表現做愛怎麼辦?劉別謙就用一張特別曖昧的床。不讓表現慾望怎麼辦?劉別謙就用一頓飯。還有希區柯克也是,他一直拍火車,拍山洞,拍非常小的公共場所產生的那種巨大的色情感,這些都是被禁忌催生的語法。」
在對談中,毛尖還談到,她最喜歡的香港男演員除了梁朝偉,還有張學友,她認為張學友是一個被低估的演員。「他演的《旺角卡門》《追男仔》《東邪西毒》,都很厲害。我很喜歡他的表演。他演喜劇也好,演正劇演悲劇也好,他的身體感是我們都會有的身體感。梁朝偉的身體感是演員的身體感,我們進不去的,但張學友的身體感是我們普通人感同身受的身體感。」
張學友在《旺角卡門》裡的鏡頭
而在導演方面,毛尖一如既往喜歡王家衛,儘管王家衛最近兩年的表現讓她很鬧心。儘管王家衛用《擺渡人》把自己的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但在毛尖看來,王家衛依然是創造了電影語法的一個導演,他的方法和結構現在還在被大批後代電影人學習並使用。在談到王家衛時,毛尖又拋出了一句毛式金句:王家衛給電影締造了一種青春PH值。「《重慶森林》裡的那種濕度,直接就是愛情電影的氛圍啊。他不需要拍男女主人公的親密接觸,但是你會覺得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已經足夠。」
除了王家衛,永遠在突破自己的許鞍華也是毛尖的心頭好,她也很欣賞劉偉強、麥兆輝以及早期的王晶。毛尖認為香港導演的電影速度很厲害,無論拍武俠還是拍警匪,他們的速度感都很高級。「比如同樣大家用一億發子彈拍槍戰,港片中的子彈,我們被爽到,好像是從我們自己手上發出去一樣,大陸拍的,常常因為鏡頭數和速度不行,讓我們覺得完全是浪費子彈。」
然而,格非覺得毛尖對香港電影的評價過高,到今天為止,格非也沒有覺得那些片子好到那種程度。但他對毛尖充分理解,因為她這一代人在成長過程中剛好是從香港電影進入的,張國榮和周潤發們塑造了毛尖們的情感結構。
年輕時看電影像比武
現在完成了「向下超越」
與許多只對陽春白雪感興趣的文化人不同,大量爛片對毛尖來說,反而變成更有意思的生命歷練,另一種快意江湖的觀影經驗。
年輕時,因為受格非的啟蒙,毛尖看了很多看不懂的電影,比如羅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等到她去香港讀博士,見到羅伯格里耶本人,憑藉著傲嬌的念頭強撐著看完羅伯格里耶電影放映會全場。這是許多文藝青年的共同心態,毛尖稱自己那時內心慾望飽滿,處於向外擴張的時期,總有一種向上超越的願望,希望通過看特別難懂的文本來完成一種向上的超越。她稱那時候是以比武的心態在看電影。
漸漸的,毛尖的心態發生了很多變化。幾年前,她讀到汪暉的一篇文章《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裡面談到一個概念叫「向下超越」,那些慾望、那些生命中特別本能的直覺,之前我們希望拋開它們來達成更厲害的自我,但是通過閱讀阿Q,我們發現,這些很本能的東西表達著人生最真實的需求和關係,我們可以帶著它們走,深化它們,穿越它們,藉此達成一種超越,汪暉稱之為「向下超越」。
毛尖的觀影心態放鬆了,不再比武般地和別人談電影,她開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電影判斷坐標,她開始重新發現好萊塢,重新審視類型片,按照毛尖的說法,重新在打打殺殺、吃吃喝喝的電影中深化自己的美學感受,慢慢獲得了一種「向下超越」的力氣。在這個過程中,瑪麗蓮‧夢露是其中一個環節。以前被人問到喜歡的演員或者導演之類的問題,毛尖腦中浮現的都是歐洲臉,彷彿說好萊塢顯得不夠高級。等到後來重新把夢露的電影全部看過一遍後,她發現在夢露的臉上和她的表演中,那種童叟無欺更感人、更偉大。而且,毛尖也發現,許多她喜歡的導演如劉別謙、比利‧懷德、希區柯克等都在電影中實現了向下超越,有歐洲背景,後來轉戰好萊塢。
女性主義在黑幫電影中取得勝利時
黑幫電影墮落了
在《夜短夢長》裡,毛尖寫的很多題目都與犯罪、賭徒、出軌、黑幫等不道德的主題有關,她痴迷於這些不道德的主題。毛尖說她一直比較痴迷於「髒亂差」的人生,她認為電影本質上是不道德的。而且對於一個在求學過程中被現代主義洗禮的人,她對於秩序有著本能的排斥。
毛尖在公開場合時也喜歡飆「髒話」,這主要歸功於她熱愛的黑幫電影。但讓她覺得有點遺憾和痛心的是,黑幫電影墮落了。而在毛尖看來,黑幫電影的墮落是從教父變成情種開始的。從《教父2》開始,愛情主題上升,黑幫大佬身邊總會站一個女人以道德制高點對教父進行指責,「這種指責,很像海斯法典條款。我們看到,二代教父比一代深情,三代比二代更深情。教父變成情種,黑幫電影墮落。」
毛尖懷念以《全民公敵》為代表的第一代黑幫電影。戲裡的詹姆斯‧卡格內為犯罪而犯罪,他漂亮的女友吉蒂柔情蜜意地為他做好了早餐,但是他因為沒有酒而不高興,接著女友問他一句「你是不是另有新歡了」,他就一把拿起桌上切開的大柚子打在了女友臉上。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在以後的黑幫老大身上。毛尖說了一句不太政治正確的話:表面上,好像女性主義在黑幫電影中取得了勝利,但實際情況是,黑幫電影已經不是黑幫電影,這是最讓人恨的。
黑幫電影最讓毛尖著迷的是那種硬朗的生命質感,是那種可能引導觀眾「向下超越」的東西,但這些元素令人遺憾地被「浪漫的黑幫」轉移了方向。
「生命的深淵性,魯迅提到過的生命主義、獸性主義,在早期黑幫中是最讓人著迷的,但是很快失血,流失,這是最讓人傷心的。」儘管看完去年很火的《無雙》後,毛尖還有點小激動,覺得香港電影還沒死,但她還是覺得,黑幫電影中最好的那部分,最黑色、最深淵的那部分消失了。
作者:沈河西
編輯:榕小崧;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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